1.
他偶尔想起来,佛爷那样冷清的一个人,手却是很暖和的。
2.
长沙的冬天,向来漫长。
那一年特别些,除了寒气,还有阴霾笼在这城市上空,一为乱世,一为国仇。
齐家的祖训,不从商不从政,不掺和进奇事诡闻里头。他爹还在的时候,每每总要说起他胆子小又谨慎,可也不知道怎么的,居然心甘情愿的为人驱使,搅和进这桩事情里头来。
是车头的青铜镜,是身在旦夕的自己的性命。
又或是一路去往火车站,风急天寒,骤然被人握住手,那暖意一直烫到了心口。
3.
他祖传的营生,占吉凶卜福祸,街面上头混大。家里头规矩再重也禁不住他一副混不吝的性子。好在他虽然絮叨,却也从来点到即止,不招人厌烦,不背弃祖训。
碎嘴这点对着张启山犯得更凶。
佛爷喜欢纵着他,平时里叫他老八,听着就亲亲近近。偶尔叫他“齐先生”,那是有事情要差遣他。被他说得烦了,就照外头的人的说法,叫他“齐铁嘴”。
“齐铁嘴——”这样说一句,而后也不说话,只消看他一眼,他就再说不出话,乖乖闭嘴,欣赏书房里各色陈设摆件。
“佛爷,”他斗着胆子喊一句,看见那人懒怠的从公文里头抬起头看他,“多宝格里的陈设,您换过了?怎的觉得同昨日的不一样。”
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皱眉的张大佛爷嘴角扬了上去,盯着他看了会儿,复又低下头去。
嗯,换了。
怕你天天看的腻了。
4.
齐先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,想要收买他,最是简单,只需要一坛好酒。
他喜欢喝酒。
倒也不是嗜酒如命。齐家人能卜算天命,因而对自己的生死看的就开些。他又自诩江湖中人。饮酒谈天,便是生命中极为畅快的一件事情。所以他虽爱酒,却也不是谁的酒都喝。
张佛爷先时请他出山,带了坛好酒,他记着祖训,避而不见。
叫人看破,却并不觉得恼火。
酒是好酒。
他咂摸了一下喉头舌尖的滋味。
人也是个有意思的人。
5.
老八的脸被打得肿起来,青一块紫一块,眼镜不知丢到哪去了,整个人被吊得高高的。
张启山想起来他平日间的样子,嬉皮笑脸絮絮叨叨,怕不是真怕,怂也不是真怂,可气有可爱,灵动的狠。
现在却没了生气似的,看见他也不咋咋呼呼,蔫嗒嗒的扯出个虚弱的笑,眼里头湿漉漉的,像是哭了。
真丑。
心里头莫名其妙的暴戾起来。
这是他的老八,谁也不能动的。
6.
佛爷受了伤,这是件大事儿。
他这个人,受一点疼就要嚷嚷的全世界知道,佛爷挨了那么多刀,要是他的话.......要是他,早死了八百多回。
他待在床边,看着张启山的脸,模模糊糊的又想,佛爷生的.......真好看啊.....
张启山醒的时候,就看见老八一张肿脸。
蠢得不行。
也不知道动了什么心思,他艰难的伸出手去戳他的脸蛋儿——
也不知道会不会戳出坑。
“佛爷您醒啦!”
蠢算命的被他弄起来,顶着张青青紫紫一脸惊喜的脸看他。
“别动,给我戳戳。”
“啊?”
“我说......算了。”张启山闭上眼睛,过了会儿又睁开,“诶老八。”
“啥?”
“我打日本人的时候,帅不帅?”
蠢算命的愣着看了他一会儿,突然笑起来。
“——对不起啊佛爷,没带眼镜儿,看不清,下回我一定仔细看哈哈哈哈。”
7.
张启山揉了揉眉心。
“副官说你找我?”
“对啊,”他扬了扬手里的杯子,“找您喝酒,有空吗?”
他盯着老八看了会儿,把公文跟地图推开。
“有。”
蠢算命的就是蠢算命的,光嘴巴笑有什么用,一脸的哭相。
算命的今天不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,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喝酒,他并不擅长找话题,于是也只是一口一口的陪他喝酒。
“佛爷。”
蠢算命的两颊通红,眯着眼睛看他,“我......”
“你什么?”
“我.....我们将来还能在一起喝酒吗?”
“你是想说这个?”
“天晚了,我先回去了。”
张启山发了愣,眼睁睁看着老八走出去。
他可以像之前一样抓住他的手的。
可是他没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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